痞子對大俠 馬 森
素有北京文壇痞子之稱的王朔忽然在北京《中國青年報》上為文痛批香港的大俠金庸,在大陸和香港的文壇掀起了一陣波浪,使上海的《文匯報》、《新民晚報》、香港的《明報》和《明報月刊》都捲入了戰陣。王朔開始出拳甚重,恨不得一拳就把大俠擊倒。沒想到大俠畢竟是大俠,施出了「一指禪」功,四兩撥千斤,一句孟子的「人之易其言也,無責耳矣」,就把對方的一記狠拳輕易推開了。
多年前,在北京跟王朔先生有過一面之雅。那時香港尚未回歸,台港的作家訪問團跟北京的作家聚餐座談,席開五六桌,我正巧與王朔同桌,雖然沒有機會多談,倒也趁機對王朔先生多看了幾眼。印象中是帥哥一個,說話口齒犀利,很獲我的老同學王蒙的賞識。至於為什麼贏得「痞子」之雅號,大概是由於王朔說話的口氣以及故意表現在外的那種隨隨便便不把權威放在眼中的帥勁兒。看看他早期作品的書名,像《我是你爸爸》、《玩的就是心跳》、《過把癮就死》等等,的確有種「痞味兒」,所以「痞子」一詞在別人可能覺得是種污衊,在王朔則可能是有意製造的一種挑人眼目的符號。那幾年果然王朔的作品不脛而走,北京的書攤上到處可見高懸著的用彩色筆寫在馬糞紙上的「王朔作品」幾個大字。但王朔不管怎麼痞,怕也痞不過金庸筆下的韋小寶吧!
王朔在北京《中國青年報》上痛批金庸的文章開宗明義就說:「金庸的東西我原來沒看過,只知道那是一個住在香港寫武俠的浙江人。按我過去傻傲傻傲的觀念,港台作家的東西都是不入流的,他們的作品只有兩大宗:言情和武俠,一個濫情幼稚,一個胡編亂造。」為什麼住在香港的浙江人寫的東西不入流呢?因為王朔覺得「無論是浙江話還是廣東話都入不了文字。」王朔的這些話不只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而是打翻三船人:浙江一船、香港一船,再加上台灣一船。
明明是為了批金庸,卻偏偏把台灣的瓊瑤也拐帶上去,他說;「瓊瑤是牢牢釘在低幼的刻度上,她的擁戴者一直沒超出中學年齡,說起喜歡的話也是嫩聲嫩氣,也就是一幫歌迷捍衛自己的偶像。她是有後來者的,大陸港台大批小女人出道,把她那一套發揚光大。現在那些玩情調的女人說起瓊瑤都撇嘴,全改張愛玲了。」刺過了瓊瑤,主題仍然落在金庸的武俠小說身上。武俠小說為什麼不能登大雅之堂?因為「本是舊小說一種,八十年代新思潮風起雲湧,人人唯恐不前衛,看那個猶如穿緬襠褲帶瓜皮帽,自己先覺跌份。」
在王朔的心目中,香港的作家只有金庸,而台灣的作家只有瓊瑤,所以他說:「誰讀瓊瑤金庸誰就叫沒品味,一概看不起。」看了這樣的話,瓊瑤女士會不會生氣,我不知道;金庸先生似乎沒有生氣,至少是裝作不生氣,要學佛家的「八風不動」(利、衰、毀、譽、稱、譏、苦、樂謂之「八風」),只說:「王朔先生根本瞧不起南方的作家,尤其是浙江人、台灣人與香港人。」除了施出「一指禪」外,沒有回罵,反倒說:「將來如到北京耽一段時間,希望能通過朋友介紹而和他相識。」金大俠的大度,多少說明了他是個行過萬里路的人,見多識廣。王朔一直住在北京,雖是首善之區,畢竟限於一地。
輕視言情、武俠等通俗文學倒也罷了,偏偏王朔又扯上各種方言入不了文字,這麼一來問題可大發了,不但排斥掉所有的方言文學,而且觸犯了寫實主義的美學規範,同時也戳到了台灣提倡「台灣話文」的本土派的馬蜂窩。其實王朔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有什麼說什麼。其他心裡明明瞧不起,而不肯說出口的,恐怕還大有人在。因為北京話做為通行的官話已有幾百年的歷史,加上白話文興起後知識份子倡導「國語文學」,不說國語地區的人士寫起「國語文學」來當然大大吃虧。像浙江、福建(包括台灣)和廣東等省的方言距離北京話何其遙遠,也難怪王朔心中有這樣的偏見。以前我們常說大陸的作家常具有「大中原心態」,從王朔的言論看來,應該稱之謂「大北京心態」,北京以外的都歸入「看不起」之列了。台灣作家早就憂慮倘若把台灣文學看做是中國文學的一部分,難免流於中國文學的旁枝末節或「邊疆文學」,將來不管多麼努力,總脫不了附庸或被蔑視的地位。如今看來,這般憂慮並非無因。
金庸在回應王朔的文章中細細地列舉了產自浙江的古代大學問家,諸如王陽明、黃宗羲、張學誠、袁子才、龔自珍、章太炎、俞曲園、王國維、孫詒讓等和現代大文學家,像魯迅、周作人、蔡元培、郁達夫、茅盾、俞平伯、徐志摩、夏衍等,以示不會說北京話或說不好北京話的浙江人並非寫不出好作品來。看了這樣一個赫赫的名單,王朔不知作何感想?其實細味王朔批金的文章,表面上的狂妄掩蓋不了內心深處的醋意;口中的蔑視也可能不過是起於過度的恐慌。瓊瑤、金庸的小說銷路實在太好了,好得搶走了其他暢銷作家的市場。王朔本來也是暢銷作家,不幸近年來有些每下愈況,而且他那種「痞味兒」既過不了長江,更超不過海峽,難怪王朔不能不怪罪「南方人」的「不入流」。今天在市場導向的資本主義制度下,最受歡迎的是王朔稱之為「四大俗」的「四大天王」、「成龍電影」、「瓊瑤電視劇」和「金庸小說」。特別是金庸的武俠小說,不但在北師大王一川教授等編的《二十世紀小說選》中名列第四,文學教授嚴家炎在北京大學開了「金庸小說研究」,連美國的科羅拉多大學和台灣的「中國時報」前不久都曾舉辦過金庸小說研究的國際會議。有沒有過度膨脹了金庸武俠的文學價值暫且不論,至少看在其他作家(特別是自認為嚴肅的或純正文學的作家)眼裡,難免產生醋酸的作用,惹的王朔不能不牢騷滿腹地說:「創作現在都萎縮了,在流行趣味上可說是全盤淪陷。」王朔在接受《北京青年報》採訪時更進一步說:「中國當代文化尤其是北京新文化,包括文學、電影、音樂、我是參與者。可是到了現在,包括我女兒這一代,全被港台文化弄暈了。」是的,這正是重點所在,(不入流的)港台文化居然把首善之區的北京人的頭腦都弄暈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這恐怕正是王朔的恐慌所在了,以致使他在無可奈何之餘只好歸罪於「資產階級」。他說:「中國資產階級所能產生的藝術基本上都是腐朽的,他們可以學習最新的,但精神世界永遠浸泡、沉醉在過去的繁華舊夢之中。上述四大俗天天都在證明這一點。」
以上的話不知是否王朔在恐慌之餘的口不擇言,因為今日來罵資產階級似乎有點不符合時代潮流,而且也不像以前以反「主流」自居的王朔自己的言論。他從前明明說過呼應走資路線的話:「當我們這個社會剛剛容忍一點個人主義的存在時,便有一幫自以為卓爾不群的人開始兜售『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句充滿煽動的話,不知坑了多少本來可以活得好好的人。」(見一九九二年《過把癮就死》中〈作者的話〉)可見王朔本來挺欣賞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的,如今怎麼又把資產階級看成是腐朽的淵藪了呢?不管個人多麼恐慌,其實很不該再搬出馬、列、毛的招牌。今天中國大陸走到對外開放、市場經濟這一步,多不容易!如果沒有資產階級,哪有財富的累積?又怎能張開兩臂歡迎外商、台商的投資?將來要實現政治的民主,也少不得要依靠資產階級及中產階級。難道王朔先生居然看不到這一點嗎?認真想一想,過去五十年無產階級當家做主的時候,大家都得當元帥的好士兵,不管願不願意,那時候又產生過什麼不俗的、不腐朽的、高明的藝術和文學呢?
精緻的藝術和精緻的文學永遠是屬於小眾的,屬於那些受過相當教育而又有些講究口味的人。說這樣的話,很不合無產階級的口味,但這是實踐得來的認知!實踐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嗎?1998年美國蘭登書屋(Random House)選出本世紀百大英文小說,獨占鼇頭的《尤利西斯》(Ulysses),雖是公認的精緻小說,過去卻曾有每年只銷出寥寥幾本的記錄,而今日也絕對上不了暢銷書的排行榜。所以,如以毛澤東「為人民服務」的立場而言,這樣曲高和寡的作品代表的才是資產階級的口味,言情和武俠反倒是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品種哩! 20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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