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25日 星期一

看山的日子 馬森
東台灣素以山明水秀著稱,對我卻是最不熟悉的地方。花蓮,反過來就是蓮花,聯想到出污泥而不染,或菩薩趺坐的蓮臺,這樣好聽的名子,也不過去過幾回,一次是為「聯合文學」的巡迴文藝營講課住過兩天,另外幾次好像是到花師、東華和慈濟等大學演講,各住過一夜,可以說並未見到花蓮的真面目。去年意外地接到東華大學的邀請,擔任駐校作家一年,是我有生第一次以作家的身份而非教授的身份進駐一所大學,正好提供我一個親近花蓮和東台灣的好機會。
東華校園地處台灣中央山脈和濱海山脈之間的縱谷中,佔地遼闊,到處是碧綠的草坪,樹木成蔭,甚至還有未曾開發的叢莽,且開有人工湖兩處,可以說山水具備了;而況,浩瀚的太平洋就近在咫尺。我所住的三樓公寓,憑窗遠眺,左邊是中央山脈的層巒疊翠,右邊是濱海山脈的綿亙蒼蒼,晨昏晴雨呈現出不同的顏色,一年的時光使我飽餐青山的秀色。
山給人的感覺是安穩、安定、安閒、安靜;特別是安靜,最能陶冶人心。雖然偶爾也有風聲與鳥鳴,反把悄然無聲的靜謐襯托得更加顯著。練習了數年的靜坐,過去總因都市環境的囂擾而無法真正靜下心來,達到所謂心無旁騖,如止水,如空鏡的境界。這一年嘗試排除雜念,放空心思,居然有些成績,全是因為山的緣故。
在這樣安靜優美的環境中,相處的人士又極融洽,真是意想不到的收穫。除了偶爾為壽豐或美崙校區的通識教育做幾場演講外,每週只有六小時的課,談論的都是文學。我所面對的研究生全是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的學生,他們來此並非為了追求高深的學問,而是為了鍛鍊寫作,以俾擠進文學的窄門。為什麼稱之為「窄門」?比起其他行業來,在文學上成功的人實在少之又少,在台灣靠寫作維生的更是鳳毛麟角,因此這些研究生應該說都是為了志趣而不計利害的勇士。他們用以創作的語文當然是中文,那又為什麼不在中文系,卻設在英美文學系,而稱之謂「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呢?這就是台灣的奇特現象了。多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中文系的棄嬰與外文系的養子」,講的正是中國現代文學(包括在台灣的)本是中文系的嫡生子女,卻被自己的父母拋棄,反倒為外文系所收養,這正是在現代文學作家和評論家中,外文系出身的比中文系出身的還要多的緣故。
我過去所教的學生都以研究為重,這些學生的目的卻全在寫作。談到文學創作,其實半靠才華,半靠鍛鍊,老師並無能為力,最多只能溝通一些經驗,或共同討論一些中外的文學名著而已。駐校作家所做如此,這個身分、這種需要,也是先在歐美校園中實行多年後才傳到台灣來的。為了害怕我個人難能饜飽學生們的飢渴,一年中我還特別邀約了張曉風、席慕容、黃春明三位老友來此助我一臂之力,從不同的角度來闡釋文學。
不久我就發現,在我面對的研究生中,雖然看起來懶懶散散的,卻的確是臥虎藏龍,多有才華出眾之士,他們所寫甚至超過了過去我所評各類文學獎的水準;事實上其中有幾位正常常是各種文學獎的獲獎者。聽說已成名的舞鶴過去也曾在此所進修,那時的老師李永平、郭強生論年齡、文齡與舞鶴不相上下,郝譽翔老師甚至更為年輕,自己也可做老師的舞鶴在此不會感覺適意,以致未卒業即離校而去了。
東華的同仁,有的是舊識,像創英所的李永平、郭強生教授、曾任中文系主任現任通識中心主任的吳冠宏教授和退休後仍不捨花蓮的顏崑陽教授等。有的則是新交,如翻譯過希臘悲劇的曾珍珍教授、與成大前校長馬哲儒同行的黃文樞校長、老同學中研院呂實強兄的高足張力院長、圖書館長張璉教授、前任經濟系主任溫英幹教授等。溫教授也是獨身住在同一棟宿舍的樓下,成為我每天晨泳和共進晚餐的伙伴,又承他以識途老馬的身份導遊我認識花蓮的眾多勝景,可惜第二學期他退休返美去了。當然我還有兩個學生,郭澤寬和胡馨丹在高師大和成大獲得博士學位後如今已分別在東華和慈濟大學任教多年。他們也經常地噓寒問暖,使我倍感榮寵。
有人說花蓮是詩人之鄉,楊牧、陳克華、陳義芝、陳黎等都出生於此,所以每年一度的太平洋詩歌節也在花蓮舉行。今年我也恭逢其盛,遇到不少從台北來的詩人。巧的是在一次黃校長邀請的午宴上遇到多年不見的馬悅然教授,原來高大的身材,因為年齡的關係看來小了一號。我自己在他眼中大概也是如此。他攜新婚不久的年輕夫人共遊花蓮,心情愉快,神清氣爽,都寫在臉上。東華大學看來特別歡迎詩人,這一年所邀請的校外通識教育講座也以詩人為主,鄭愁予、余光中、陳克華都先後來到,鄭愁予還特意攜來了他如今定居地的金門高粱,在此重逢故舊也是一大快事。
一年聘約屆滿前,幾位熱心腸的同仁,包括圖書館張璉館長、郭強生教授、吳冠宏教授等,共同發起舉行一連兩星期的「閱讀馬森」書展,同時還有演講、座談會、讀劇、徵文比賽等活動,老友郭楓、徐錦成博士特意遠道前來參加座談,這一切為我一年的駐校生活平添上額外的光彩,令人倍感溫馨,也成為未來歲月中值得回味的一件美事。
這一年看山的日子,像在記憶中的一次回航的口岸,使我在時光中揚帆的心暫時停泊在那裡。山與水總與我國傳統的詩畫相連,陶淵明的南山、孟浩然的北山、王維的東山、杜甫的西山,天地合和四方具備了。孟浩然的蘭山、李商隱的巴山、王昌齡的陰山,曾給人留下無限遐想。我們都知道王維曾隱居山中,靠山氣的薰陶寫出了眾多靈秀之作,終南山、賀蘭山、嵩山、楚山等都在其中。其實最愛山的應屬李白,他身歷口言的名山最多,像天山、廬山、天姥山、天台山、金山、峨嵋山、太行山、三山、巫山、敬亭山等都見於他的詩作,他是個「五岳尋山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的人,終至成就也如山。至於畫家,東晉顧愷之以降擅長山水的不可勝數,不講透視的畫筆,自有參透大自然神髓之道。北宋范寬的「谿山行旅圖」人稱故宮博物院的鎮院之寶,以後李唐、馬遠、夏珪的山水海峽兩岸也均細心寶藏,近人張大千在山色水勢上更有新的發揮,畫出用科學眼光看不見的景觀,體現了天人合一的追尋,蘊含著自然所賦予美、德兼具的感應。所謂仁者愛山,智者愛水,詩人與畫家該都陶冶成仁、智具備的人物吧!我自己在大都市住久了,常見的只是樓山與車水,自覺性靈日漸寡淡,這一年總算有幸感染到一絲詩人畫家的氣味,親近到自然界的真山與實水,洗滌了我多年的都市塵囂,也使我的居住地區從基隆開始,到淡水、蘇澳、宜蘭、台北、桃園,再到鳳山、大甲、台南、嘉義,如今添加上不沾污泥的花蓮,已覆蓋了全台灣。 2009/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