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3日 星期六

逝者

春天是維城的花季,家家戶戶的庭院裡都有盛放的花花朵朵,果樹展開的笑顏多半是粉、白兩色,但是婷立在綠色草坪上的草本花卉,顏色可就姹紫嫣紅各色具備了。我們家的這條小街也一樣,一走過寒冬的沉鬱與黯淡,好像立刻充滿了眾聲喧嘩的色彩,生氣蓬勃,特別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裡。
右鄰前院的一棵碩大的櫻花尤其醒目,遠望一樹蒸蒸騰騰的嫣紅繁朵,照亮了整條小街。它的主人是一位將近百齡的耆老,平常已經輕易不大出門了,只有在天晴氣朗的日子,偶然會看見她拄杖走到庭院中來,慢吞吞地修剪窗前的玫瑰。令人驚奇的是有時她也竟然雙手扶著助行器一步步挨到附近的超市去購物,然後乘計程車返家。這裡的計程車可沒有在東方那麼隨手一招的方便,通常都是以電話預約,車費也較貴,可是避免了遇到惡狼的危險。司機服務很周到,除了把老人家攙進屋內外,還負責把大包小包的超市貨品一併搬入。她似乎沒有子女,這般年紀的平輩親友不是已故,就是像她自己一樣行動不便了,不然不會許久難見臨門的訪客。在維城老人獨居倒也平靜無事,因為年老,出門在外不相干的人總會不吝伸出援手。我自己的經驗,有一次開車因電瓶失電在路上拋錨,立刻有四部過往的駕駛停下車來幫我推車,其中有一位女士帶有電纜,慷慨地從她自己的電瓶上輸電給我,使我能夠開到修車廠去把電瓶換新。再說,幸而平素也未聽說有橫行海峽兩岸那類專門欺騙老弱婦孺的金光黨,不然這裡可有太多待宰的羔羊了。
我們這位人瑞鄰居名叫瑪莉,這是我們搬來後登門拜訪時,她自我介紹說的。她耳朵重聽,與人交談有些困難,所以後來除了偶然隔窗招招手外,也不敢輕易困擾她的清聽。其他鄰居也是如此,只有感到老人家有所需要的時候才伸出手來。對門的比爾特別熱心,每週四回收車經過之前,都會替老人家把裝有棄物的藍色回收箱連同自己的一同搬到路邊,等回收車經過後再將空箱放回老人家門前。冬天雪後,比爾也會自動替老瑪莉鏟清門前的步道。去冬,一場大雪,我趕在比爾之前替老人家清理了步道,但是後來想想如此搶了比爾的助人之樂,不知會不會使他掃興。
其實,我們也時常是比爾的受益者,有一次地下室淹水,適巧我不在家,內子在手足無措之餘只好向比爾求救,是他趕來關閉了水閘,然後又聯絡保險公司來清理善後。在我去台灣的一段日子,比爾見內子費力地推拉除草機,立刻把前院的草坪代剪了,因此我從台灣回來總帶些土產送他。比爾夫婦都是加拿大出生的英人後裔,他雖然已是個鬢髮全白的老人,但仍然生龍活虎地忙進忙出。有一次我請教他的貴庚,原來已是八秩晉五的耆宿,更令我肅然起敬。他太太瑪格麗特小他兩歲,心臟有些問題,活動力就差多了。我的左鄰也叫瑪格麗特,蘇格蘭人,也是滿頭銀絲,看來多半也邁過了從心所欲的門檻。每天都見她在園中躬身勞作,不是修剪花木,就是培土施肥,把前後院的花卉培養得妍麗醒目。後鄰的義大利老頭與比爾同庚,仍然種菜植樹,忙忙碌碌,每天還在游泳健身。夾在眾多的耆老之間,我還哪敢言老呢?
歲月無情,言或不言,總一天天會走向要去的地方。只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且不要忽略這燦爛的春景。今春瑪莉更少出門了,只有在櫻花盛放的時節看見她站在窗內望著一樹繁花出神。這樣無牽無掛的獨居晚年,不知她懷著何等的心情來面對空蕩的居室和清淡無波的歲月?也不知寂寞中的清靜或清靜中的寂寞對老人家是福還是禍?看來她一向都是自理飲食起居,在這高度自由的社會裡,人們都早早就養成了獨立自主不依賴他人的習慣。可是今春,卻有些異樣,有時會看到社會局的護理車停在她家門前,也許有政府的社會服務人員開始關懷她了吧?
暮春時節,天氣還沒有真正轉暖,獨居的瑪莉忽然被她的侄兒接走了。聽比爾說,從未結婚也沒有子嗣的瑪莉,有幾個至親的侄兒,是她弟弟的兒子,看到姑媽到了這般年紀,乏人照料,終於好心安排她去住進她本來極不願進入的養老院。據說他侄兒居住的鹽泉島上有一家設備尚稱完善,瑪莉看過後也覺得滿意,才肯於移樽。到了櫻花飄落一地粉雪的時節,女主人的門窗總是緊閉著,樹若有知,也該覺得落寞了。
過了幾日,忽然意外地接到一份瑪莉的訃文,原來她一進養老院竟然去世了,剛剛度過了九十八歲的生日,只差兩歲就成百歲人瑞。
她侄兒來收拾姑媽遺物的時候,我走去問一問瑪莉仙逝的情形,才知道是跌了一跤而未能再起。老年人真經不起摔跌,如果她還住在她所熟悉的房子裡,可能不會摔倒,也可能還在人世。反之,倘若她有子嗣,不幸子嗣不肖的話,也許還活不到偌大的年紀。人已是逝者,這樣的假設自然毫無意義,而且在人間已走過了九十八載,該看的、該聽的、該說的,都已經做過了,還有何可抱怨的呢?沒有病痛,沒有臥床不起,這麼一跤就跌入另一個世界,未嘗不是一種福份!
她侄兒說他的姑媽退休前做了一世照顧病人的護理,所以她不需要被人照顧,也從未結婚。「但是她是不是有過親密要好的男友,我卻不得而知。」他又笑著這麼補充說。
本想參加她的葬禮或是追悼禮拜,但瑪莉遺言一切都免。她的侄兒遵從姑媽的遺囑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在一個自由意志比較伸張的社會裡,面子問題就不是那麼重要了。她這一去,竟像一陣風吹過櫻花樹顛,吹向遙遠的青天白雲,了無痕跡。如清風,如流水,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世間人,不管有多大的豐功偉業,或即如像瑪莉這般默默無聞的小人物,都不過是一陣陣大小不等的風,吹過之後世界重歸寧靜。2007/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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