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3日 星期六

五四與我
我是在五四運動的流風遺韻中長大的一代。在我幼年時所接觸到的現代作家,不出胡適、魯迅、巴金、冰心、茅盾、葉紹鈞、蘇雪林、徐志摩、沈從文等人。再晚一點的,就屬老舍和曹禺,是我初中階段最傾心的作家。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除了魯迅以外,其他的五四大將都還健在,而且後來我竟親炙過梁實秋、蘇雪林和謝冰瀅老師的教誨,也多次聽過胡適、羅家倫、傅撕年等的演講。以後的機緣,使我有機會拜訪過冰心、夏衍、李健吾、曹禺、錢鍾書、楊絳、蕭軍、蕭乾、陳白塵、吳祖光、張俊祥、沈浮等五四或稍晚於五四的作家。如今,除了楊絳女士外,其他的人都作古了。我們距離五四運動的一九一九年,已經過了九十個年頭,時光啊,時光,真是如梭、如箭,毫不踟躇地飛馳而去!五四那一代的文化氣息、革命氛圍,也早已被後來的接二連三的重大歷史事件所障蔽、所消解,漸漸成為朦朧模糊的陳年往事,落在新生代的記憶之外了。
對我而言,五四是我啟蒙的標誌,科學與民主的口號是如此的響亮,反封建、反帝國主義的呼聲又是如此的令人熱血沸騰,我對中國和世界的認知,可說是從五四一代眼光的基礎上出發的。從幼小的年紀,就學會了以批判的目光注視周圍的環境,以悲憫的心懷傾向弱勢的族群,如果沒有五四一代作家們的先導,我想也許我不會如此。
在我小、中學階段,五四的作家們只是些可望而不可及的響噹噹的名子,像天空的星光一樣的遙遠,但是我深深地受到他們的感染,特別是魯迅等左派作家,使我感受到我國處境的悲慘、人間的不平,以及被壓迫、受欺凌者的堪憐。這種深刻的印記,使我終生遠離權力,寧願站在弱勢的一方。當然,後來我也領略到革命家的兩種嘴臉,理想與慾望的矛盾,權力與腐化的同流等等,更加強了我對政治的潔癖。
大學時代,我接觸到的師長們,包括梁實秋、蘇雪林和謝冰瀅老師,在一種高壓的政治氛圍中,大家都不敢張揚五四的精神,只能把心思集中到學術或純文學的領域,不去碰觸社會的陰暗和不平諸問題,這也正是那時候令人感覺學院中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氣味。有什麼辦法?我們都處身於高壓的政治控馭中,海峽兩岸在這一點上並無大差異,大陸上的反右鬥爭沒有放過五四的文人,台灣的五四遺老同樣也噤聲難言,人民從未享受到五四一代的文人所企盼的民主與自由。
不錯,五四的文學革命實現了,為中國帶來了嶄新的戲劇、小說、詩和散文。但是民主和科學的實現卻太過緩慢,直到今日我們仍在五四所開啟的道路上奮力前進。以致我們的新文學不能不為無產階級、工農兵或反共抗俄等的政治教條而服務,這中間自由心靈的窒息困境不言可喻。
革命固然偉大,在革命時期,不論是真正懷抱著崇高的理想者,或是以理想為幌子而心存欺惘者,外表看起來無不義正辭嚴、意氣風發,令人振奮。然而一旦革命成功,從在野之身一變而成為當權者,海峽兩岸的斑斑歷史都告訴我們,斥責前人專制、獨裁、貪污、腐化的後來者,比前人更加不堪。可見再崇高的理想都抵不過權位、財貨的誘惑,真像那嗜血的禿鷹一樣無藥可醫。五四一代的文人所以能夠潔身自愛,乃因為他們論政而不當政,倘若一旦下海,像郭沫若者流,其醜陋的嘴臉也就畢露無遺了。
正因為五四那一代的文人多半不肯,或無緣從政,不曾留下言行不一的印記,才為人間保存了一線高潔的人格,使人覺得人性並非那麼令人絕望。五四的一代總算給我國留下了一盞燈火,即使不多麼炫人眼目,也曾照亮了我人生的道路。我一生追隨著五四的腳步,但願我們這一代還有能力把五四的那點餘燼傳遞下去。2009/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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